1.紐布亚白
我们绝不会想到,还会亲眼看见最后一位纽布。
琼林村的达庸和他的朋友们隐约提过,似乎在米林县羌纳乡巴嘎村还有一位纽布,但他们无法确认。盲眼的达久老人在黑暗中却看得更清楚:巴嘎村的确有一位纽布亚白,80多岁了!
这个小村子平淡无奇,我们顺利地找到了亚白,她坐在厨房拐角最深处,戴着崭新的绿色软军帽,但是没有红五星,这是40年前这里女人最时髦的装束。工布式围裙,扎着小辫,已经无法看出她是珞巴族。她额头窄小,头发稀疏,眼窝深陷,似乎担惊受怕却又处变不惊。
琼林村的达庸和他的朋友们隐约提过,似乎在米林县羌纳乡巴嘎村还有一位纽布,但他们无法确认。盲眼的达久老人在黑暗中却看得更清楚:巴嘎村的确有一位纽布亚白,80多岁了!
这个小村子平淡无奇,我们顺利地找到了亚白,她坐在厨房拐角最深处,戴着崭新的绿色软军帽,但是没有红五星,这是40年前这里女人最时髦的装束。工布式围裙,扎着小辫,已经无法看出她是珞巴族。她额头窄小,头发稀疏,眼窝深陷,似乎担惊受怕却又处变不惊。
没错,她点头承认自己是纽布,这让坚信亚白不过是个贫困老妇的村长也有些措手不及。
厨房光线阴暗,窗外一片惨白,亚白就缩在黑暗中。她那个浓眉大眼,仿佛弗里达一般面容冷峻的媳妇坐在一边。
大地震那一年,博嘎尔部落的亚白嫁到今天的巴嘎村。她从属于高骨头“麦德”阶层,嫁妆是丰厚的:石锅、铜碗、竹子做成的餐具,她的身上还挂着两只鸡。这样的迁徙类似于太平洋岛国原住民借助独木舟的漂移探险,亚白的双脚就是船,她携带了所有能让她在大海般广袤的喜马拉雅密林中生活的工具:牢不可破的餐具。
婚礼很盛大,宰杀了10多头牛和20多头猪,男方同样是高贵的“麦德”阶层。男方的礼金还包括两个奴隶,一个木桶,一口铜锅。在博嘎尔以及更南边的民荣、义都、德根等部落,铜锅远不止是餐具,同时有财富甚至宗教的象征意义。对于缺少甚至完全没有金属的珞巴部落而言,金属器的意义仿佛天启一般。
如今亚白的铜锅依然放在烟熏火燎的厨房里,和众多金属器皿放在一起,早已丧失了其神性。只有体积依然巨大。和所有人一样,1962年的战争改变了一切,亚白和南方的家乡失去了联系,和故乡的纽布也失去了联系。
森林分娩了纽布:亚白开始生病,这病她无法表达,但是在病中她会看到鬼魂“乌佑”,并且跟随“乌佑”一起飞,原先认识的人那时候她都不认识了。病中的亚白像是竹篓一般,敞开接受落下的东西,她成了纽布,也成了10个孩子的母亲。
并非每位纽布的命运都注定悲惨,南伊沟的纽布亚崩养大了众多的孩子,并且由孩子们送葬;但对于纽布亚白来说,这一诅咒却成了现实:她的丈夫和10个孩子相继去世,有的死法悲惨。珞巴族对于暴死的人,有些认为其会漂浮在云间,有些则成为“乌佑”,总之不会安宁地走向地府,他们有专门的称呼。
被木头砸死的,叫做赛德克(Sedek);摔死的叫做张墨西能(Zhangmoxineng);淹死的叫步如(Buru),被人杀死的叫做当呢西能(Dangnexineng);这些漂浮的鬼魂,纽布亚白都曾见过,但她不愿意多说。
我们问起什么是“乌佑”,这个熟悉的名字如今成为汉语,纽布亚白害羞地笑了。这个世界上如今充满了她所不能理解的东西,但是“乌佑”是她能够懂得的,“乌佑”是她的老师,她的亲人。
“我能看见有些人要死了,他们的影子已经不在跟在身后;他们会向死者要吃的,他们的魂已经饿了。”帮助纽布亚白翻译的人费力地一句一句翻译:“我会和鬼说话,他们说没吃的,要牛吃,你们答应的牛为什么没给我。给了吃的话,鬼自己走了。”翻译顿了顿,强调了一下:“是打包就拿走了。”
“乌佑蒙究竟是什么样?”我们终于能得到一个权威的回答了。
“死人的巴嘎村也就是这个巴嘎村,只是我们看不到。就像是一个白天,一个黑夜,死人也放着自己的牛呢。”
“纽布亚白,你是否在乌佑蒙里见过自己死去的丈夫和孩子们?”问完这个问题,我们不安地看看她身边那个眉眼粗大坚定如弗里达的媳妇,她的丈夫死于坠木,但她纹丝不动。
是的,纽布亚白见过,但是那状态并不真实,他们仿佛是飘过来一般,也许只有机会说一句“你来了。”就消逝不见,只有和她要找的那个死者,才能进行较长时间的谈话,询问他究竟是否饥饿。
“总之沉到乌佑蒙就像做梦一样!”翻译补充道,纽布亚白又沉默了。
3.一个民族的表情
我们又问到了“达工”和斗法,果然,这也让纽布亚白吃吃地笑,仿佛是谈到幼儿时代的往事,似乎这一切如今都变得可笑起来。
纽布亚白说,曾经各氏族各家族之间的纽布斗法如此频繁,纽布走在齐腰深的灌木从中,叼着烟斗,随便扔一个东西出手,远方的对手就会发病,或者从山坡山滚下来。密林中的小径连接着一个个氏族村落,也是纽布们斗法的路径。
如今呢,亚白说,如今没有纽布了,还怎么斗法,“达工”没有了。曾经布满纽布和法术的喜马拉雅低地山谷,如今纽布们像是电台一般,一个接一个的消失黯淡,斗法的天空里现在只有静寂。
我们请亚白穿上纽布的服装拍照。亚白站起身,她只到我的胸高。她在杂乱的衣服中翻出了皱巴巴的红色长袍,在我的帮助下套头穿上。媳妇找来了米箩,放在泥泞的院场里,几只母鸡惊慌地跑过去。
纽布亚白走上米箩,她没有脱鞋,也没有拄长刀,而是拄着常用的拐杖。她脱掉了绿色军帽,手拂开额前的小辫,像传统珞巴发型齐刘海一般露出紧皱的额头,目光依然愁苦。宽大的米箩像是浑浊的海水围绕着这位矮小的红衣老妇。
无形的距离突然出现,一边是她,一边是我们,是这个低洼的院落以及一切。如今我们才发现,我们面对的是一位真正的纽布,最后的纽布。她的倔强和苦难,是一个民族的表情。
她轻轻地哼唱,纽布亚白脚踩着米箩,这是腾飞于死者遗忘之境的车,纽布在飞翔。纽布亚崩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距离南伊沟十几公里的米林县城,却能自由往来于遥远的地府。
这米箩更像是一个绝缘笼,横跨于喧嚣的人世和同样喧嚣拥挤的地府,纽布亚白已经飞起来了。